作者小踪
疫情还在继续,但是大部分武汉人已经开始自我隔离,不给国家和城市添堵。
我内心依旧很不安,也不知道节后怎么安排工作。用笔与世界对话,是我寻求宁静的为数不多的方式之一。
配图 | Sipa图片社
前 言
从2019年12月8日首例新型冠状病毒肺炎患者发病,到2020年1月20日的全面爆发,疫情的发展一直在持续,也揪着我们每一个人的心。
文章是一位在武汉的年轻人写在除夕夜的。疫情全面爆发的那一天,他和自己一直做防护品生意的家人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,也亲历了这一场战争在整个城市打响。
我是土生土长的武汉人,从事金融行业。
从2020年1月19日至22日,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由17例暴增至440例的4天时间里,我充当了一名口罩搬运工。
在这场疫情围城的真人秀中,有些见闻,不吐不快,遂成此篇。
爆发前夕
1月19日,武汉卫健委通报新增肺炎案例17例。晚上,大伯邀请家里亲戚在雄楚大道刘胖子饭馆吃年饭。吃完回家快8点了,我看到姐夫朋友圈发文说,自家店“普通医用口罩还有大量现货”,就顺手转发了一下。
我姐夫和姐姐拥有一家公司,与Medicom、3M、Honeywell等知名厂商合作,专注防护领域,提供综合安全解决方案,包括代销口罩、护目镜、防护服等。实业不易做,他俩已经在这个行业坚守十余年了。
转发后我还没多留意,不到十分钟就已满是留言。有同事私信问我:“口罩有没有现货,明天能拿来公司嘛”,我随口答应:“能”。
我住在关山大道,姐姐住关南园路,她公司和仓库在关南四路,相互之间很近。我当即开车前往姐姐家,让她带我去仓库拿货。
路上,姐姐颇有些懊恼地说:“我们还是不敏感。30号出现肺炎,1号我跟你姐夫说要备点货了,但是没有去执行。这段时间,有同行把口罩倒腾到医院卖,卖了几百万了。”
随后,她苦笑,“还是没有赚钱的命啊。”但马上,她又坚定信心:“这次我们基本上把库存清完了,也算是好消息。只要在行业里待着,一定还是能有机会的。”
到仓库,姐姐跟我普及3M、N95、KN95等基础概念,我听得云里雾里,只能牢牢地记住:一盒麦迪康普通医用口罩(50只装)售价18元,一盒优维斯N95口罩(20只装)售价66元,一盒3M的N95口罩(25只装)售价120元。我没想过3M口罩这么贵,就拿了3盒麦迪康、1盒优维斯和1盒3M,以供同事挑选。
再次回到家,我仔细阅读了公众号“漫漫医学路”的一篇文章:“预防新型冠状病毒,请务必佩戴好口罩”,终于搞清楚了“医用口罩”和“N95口罩”的区别,这两款口罩对于降低呼吸道感染都有一定的效果。
那天周日,股市休市。有同行看了我售口罩的朋友圈,马上就筛了三支股票“龙头股份”、“英科医疗”、“新纶科技”。我扫了一眼,暗自苦笑:“我和姐姐一样,也不够敏感,也没有赚钱的命啊”。
一夜之后,所有人都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。
惊觉警醒
1月20日,武汉卫健委通报新确诊病例136例,死亡1例。
早晨去公司,看到疫情消息,心里一惊。和同事寒暄了几句,3盒麦迪康和1盒优维斯很快被一扫而空,剩下的3M口罩价位偏高,无人问津。还有同事预定了1盒优维斯。
开盘,医疗板块果然疯涨。
大概早晨10点半,姐姐给我发消息说,我们的口罩可能已经全部卖断,需要清理一下库存。我问,我同事要预定1盒优维斯,有没有留。她说留了。
隔了半小时,姐姐问:“你手上的3M卖不掉吗?”我说:“价太高,卖不掉,晚上还给你吧。”
中午刷朋友圈,看到有人发京东口罩售价对比图。10:22,3M口罩9501VT售价是159元;11:02,同款口罩售价已是209元。
同事跟我说,隔壁协和医院确诊了1例肺炎,我赶紧和在医院工作的女朋友联络,确认她身体是否无恙,她说还好,“实习生全部清退回家了。”
我开始意识到,疫情真的有些严重了。我更新了朋友圈,告诉大家口罩库存已空。
晚上,我把没卖出去的3M口罩带去给姐姐,并取回同事预定的优维斯口罩。我跟她分享客户心理——目前市场行情,太便宜的口罩,大家觉得没有用;太昂贵的口罩,大家觉得买不起;所以适中价格的最好销。姐姐却跟我说,从早上忙到晚上,基本上没有休息。很多药店找我们拿货,然后他们把普通医用口罩翻5-10倍地卖,N95口罩翻2-3倍地卖。
我一时语塞。帮姐姐清理了下库存,忙到10点钟回家,姐夫告诉我,明天有7万只洁士比口罩,从江西专车运到。我感觉非常振奋,这次总算赶上了。
半夜睡不着,刷朋友圈,看到北京朝阳医院眼科陶勇案,痛心疾首。
愤懑不平,昏昏睡去。
持续奋战
1月21日,截至21时,全国共确诊新型冠状病毒肺炎309例。钟南山院士肯定新型冠状病毒肺炎有人传人现象。情势急转直下。
早上7点,我在朋友圈更新“洁士比口罩今天到货”,一时之间,似乎所有人都在私信我问口罩的事情。幸好当天不需要准点去公司,但消息依旧太多,我实在没法一一回复。不一会儿,公司群里就出现通知,老板鼓励大家远程办公,做好防护措施。
等到中午,姐夫给我打电话,让我有空就去帮忙。下午3点,忙完手头事情,直接奔赴姐姐仓库。一来,就看到姐姐在处理订单,姐夫在接电话。
洁士比口罩到货了,但姐姐一上午只发了30个快递。因为线上零售渠道实在供不应求,网友们的问题像海啸一样涌来:“有没有3M的”、“是不是带阀的”、“多少钱一支”等。而淘宝客服只有姐姐一人,实在无法逐一答复。
彼时,舆论开始有导向——带阀的口罩没有用。我内心愤懑,这特么都什么情势了,还问东问西的,普通医用口罩早就全网断货了,有N95口罩用就谢天谢地了,起码比“裸奔”强。
等到下午,姐姐索性就放弃了线上零售渠道,协助姐夫梳理线下机构渠道。
姐夫的电话一直没停过,从我下午进仓库,到半夜回到家。他说全天有不下两百个人给他转钱,但是真的不敢收。武汉市卫健委还专门给他打电话拿货。
我们只能优先免费供应医疗系统,优先平价供应企业机构,把线上零售渠道细碎的需求压一压,用节约下来的宝贵时间,把手上的几万只口罩更快地分到更多人手里。
我们是最早知道医院物资短缺的供应商。
从那天开始,我就不断地在朋友圈呼吁:“口罩优先医疗系统,一般人不出门或少出门”,但响应者寥寥。大家的询问依然如潮水而来,问我还有没有口罩,我只能铁石心肠地说没货了,甚至连老板还专门打电话问我要。
有几个同事,因为要回省内老家,实在需要口罩,我于心不忍,答应他们第二天早上开车亲自送到手上。有些住在光谷的朋友,告诉他们可以来自取口罩,因为我们的时间真的很宝贵。
最伤我姐姐心的,是有人说她发国难财。但是她连解释的时间都没有了。特殊时期,我们从厂家拿到的一只N95口罩成本价是3元多,对外售价是5至6元。要知道,春节期间,专车运输成本涨到两三万,还有司机不敢进武汉;所有快递都停了,只有顺丰还能快速响应,平时可以走只要6元的中通,现在只能走起码翻倍的顺丰;更别提装卸师傅的人工成本、免费送走的口罩成本,基本上我们就是平价出了——因为这个时候,我们只能不计成本不计盈亏地去抢时间做供应。
当天晚上,还有一批霍尼韦尔的口罩要到。我们的仓库太小,姐夫嘱我要楼下不用的四五十箱货物腾到楼上,给新到口罩挪出位置。虽然我平时自诩“金融民工”,但是真正干起体力活,还是叫苦连天。我不也不敢出太多汗,怕特殊时期感冒发烧,只得一箱箱缓步搬运。
晚上9点半,货车到了,一时间如释重负。忙到10点多钟,姐姐让我先回家。而他们还在继续坚守。
乱世众生
1月22日,全国确诊新型肺炎440例,死亡9例。
我已经对数字麻木了。早上大雨,驱车前往汉阳同事家里送完口罩。顺便看了下办公室,空无一人,只有柜台同事还坚守在值班。
我离开后,她弱弱地在微信上问我:“还有没有口罩?”因为药店的口罩已经卖到25-30元一只了。
回到光谷,姐夫多叫了些人手来帮忙,下午2点吃饭,有个专门从武穴来武汉的经销商找到我们。我亲眼看到她平价拿了货,还没离开仓库,就高价转给另一个同行了。我咬牙暗骂“狗东西”。
还有一个霍尼韦尔的业务员,我帮他把两箱口罩搬到电动车上。他转身对我说:“这两箱货现在比车还贵”,又戏谑姐夫:“现在就是你人生高光时刻,跟救世主一样。”姐夫一脸讷然,他已经被不停歇的电话轰得不知道怎么接话了。
还有一个不知名的客户,说着说着,就把手里的一盒肉丸子送给我姐夫,只求多拿几盒口罩。
真是乱世众生相。
忙完,下午6点回家。姐姐给我发消息:“感觉大家齐心协力真好。”一时暖心无比。
女朋友一直在微信里问我,情人节快到了,想收什么礼物。我心绪不宁,还凶她说:“太累了,不想想。”她一时也有情绪:“你有没有担心过,我会不会被传染上。我也怕死啊,但是不敢想。不敢讲医院里面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,很多同事没症状,一照CT就已经不正常了。”我给她打电话,她哽咽得说不出话来。我把正在洗衣机按下暂停,驱车去她家安慰。
休整待命
1月23日,肺炎疫情防控指挥部发第1号通告:“自2020年1月23日10时起,全市城市公交、地铁、轮渡、长途客运暂停运营;无特殊原因,市民不要离开武汉,机场、火车站离汉通道暂时关闭。恢复时间另行通告”。
武汉封城了。
随后的几天里,第2-8号文件不断下发。
那天早上,父亲说买了些菜备着,让我去接。我开车经过三环线路边的一家中石化,看到几乎无人,就上前把油箱加满。回家后,看到家门口加油站已经水泄不通。
我微信问姐姐还需不需要帮忙。她说:“不用不用,现在武汉封城,你不要瞎跑了。顺丰停运,我们也要休整了”。
下楼,发现仅剩2家超市还在营业,库存被一扫而空。我马上给远在左岭新城上班的母亲打电话,让她下午告假,我接她回关山大道过年。晚上又驱车前往汉阳接女朋友回她家。
第二天早上,我去接父亲回家。他非要自己骑车回家。我二话不说,把公交车站肺炎病人当街扑倒的视频发给他看,再问他几点来接他,他改口说9点吧。车上我跟他说,不戴口罩出门,小心别人打110把你捉进去。他马上就噤声了。
下午,在家看着爸妈在忙碌准备年夜饭,觉得真好。
结语
不知不觉,就到年三十了。我从晚上7点开始写这篇封城日记,一直写到凌晨1点。一不小心就跨了个新年。
疫情还在继续,但是大部分武汉人已经开始自我隔离,不给国家和城市添堵。
这一个星期经历的事情很多,多到无法面面俱到。只能粗泛写写,而且不做刻意渲染。我内心依旧很不安,也不知道节后怎么安排工作。用笔与世界对话,是我寻求宁静的为数不多的方式之一。
最后,对那些关心我的朋友,道一声“感谢”;对那些没帮上的朋友,道一声“对不起”;对自己,道一声“放宽心”;对武汉,道一声“加油”!
许多年后,假如有人问我,当年你为社会做过的贡献是什么?我会说:我传播了很多充满人性、良知、散发着正义光芒的文字,我拒绝了与邪恶同污合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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