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0年我在武汉上大学,因为家里贫穷,父母无法给我提供最基本的生活费,我只好自己想办法。
去大学报到时,我当着众人的面,解下腰带,从里面抠出父母辛苦攒下的零钱,一张一张地数给收费老师。
旁边的同学惊讶地看着我,投来了无数惊讶的同情和鄙视的目光。一位老师看出我的窘态,问了我的情况,主动说帮我介绍到学校食堂打工挣点生活费。
那老师说,你到食堂帮厨挺好,这样,你不仅能拿到打工的钱,还可以花较少的伙食费,吃到不错的饭菜。我想这应该是你需要的。你有点单薄了,明显营养不足,你需要多一点的食物。肚子吃饱了,心里才会踏实。
老师说完拍了拍我瘦削的肩膀。
对此,我流下了感动的泪。有些事别人不懂,但我自己却要明白。很多年,我都是饿着肚子读书的。我几乎不记得自己吃饱过。我人生中吃得最好的时刻,就是每年春节那餐。
我在那时候才知道,一个人吃饱了心情会有多么愉快。
就这样,我每天认真上课,下课后就去食堂厨房打工。在那里我拿到的钱除了应付我的大学伙食费外,还可以有点盈余。这样我就可以用来买洗衣粉和牙膏什么的。
我去食堂帮工不久,又来了一个帮厨的女生。女生一看便知是来自农村的孩子。她扎着粗辫子,脸上的皮肤有点黑,小碎花的衣服很旧,一开口说话,脸还会红。
渐渐熟悉后,我知道了女生是中文系的,叫周红梅,来自比我老家更遥远更偏僻的山区。
她是靠着城里一个有钱人的资助才有机会读完高中。不然,依靠她家的经济条件,她只能读到小学毕业。
她家里穷,她的父母还希望那个有钱人资助她的弟弟,但有钱人不同意,说他只资助女孩子。
说起那个有钱人,我觉得她并没有多少感激,反而有点怨恨。我问她大学期间那人不再资助了吗,她低下头,咬咬嘴唇,弱弱地说不能了,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,我怕自己还不起。
看得出她不愿意多说,我就不再多问,毕竟我知道像我们这样的穷苦孩子自尊心还是很强的,之前那些吃不上饭的日子我们都不愿被别人提起。
红梅来之后,我终于有了一个说话投机的朋友。我们两个经历何其相似。我们讲自己的小学、初中、还有高中,几乎都是一模一样的。
我们交谈之后发现我们读初中时,都一样每天凌晨起床,要走几十里山路;我读高中时,每周都带一袋米和一盒咸菜,天天都吃一样的菜,就这么过了三年,红梅居然也是。
每次我们聊起的时候,食堂师傅们都会静静地听我们俩说自己的过往,不怎么插嘴,只是时而会长叹几口气,然后在我们吃饭的时候,偷偷地往我们碗里加几块肉。
有个周末,我想约红梅一起去东湖走走。红梅面有难色,说她周六周日都在校外当家教。她家里几乎没有给她生活费,只能靠自己勤工俭学挣。不然,她得饿肚子,而且这大学也上不下去。
红梅还告诉我可去学校的家教中介报名,对方便会帮助联系学生。现在的家长们都希望新入学的大学生去辅导,说是两届高考隔得近,考题和考试方式不会有太大差异。红梅说家教的费用会比厨房打工的费用高,更重要的是它的时间是周六和周日,既不误上课,也不误学校的打工。
在红梅的推荐下,我交了30元钱给中介,很快也找到一份家教。
转眼到了寒假,同学们陆续离开学校了,学校一下就清冷下来。食堂也放假,不需要再去帮厨。我决定不回家,留下继续做家教,赚钱对我来说比什么都重要。
我是怀着愉悦心情留在学校过年,但我并不觉得孤单,因为红梅也没回去,她和我一样留下来做家教。
除夕夜,我们两人坐在一起,说笑着,我说,我觉得在这里过年比在家里愉快多了。红梅红着脸说,她也是。
那天,我把红梅一直送到她的宿舍门口,然后才独自一人回到寝室。
那是我第一次在外面过年,我从来不知道城里的春节原来是这样的欢快和热闹。
几近凌晨,我才渐渐睡着。那个夜晚我的梦绚丽斑斓,这是我一生中从未有过的美梦。
整个寒假,我清醒认识到的事是:学校食堂对于我来说,实在重要。
离开食堂,这一日三餐花费太大了。尽管我已经吃得够便宜了,但与平素相比,我花在吃饭上的钱还是太多了。
初二那天,我与红梅相约一起去黄鹤楼。到武汉半年了,我还没去过。
一大早,我们便搭着公共汽车去黄鹤楼。两个人的汽车票,花去两元四毛,我心里还咯噔了一下。
没想到的是,当我站在黄鹤楼售票处时,才知门票一人要好几十元。
我心知她说得有理,但见她的眼神却又觉心虚。我还硬撑着说,我带了钱,花掉了再去挣也是可以的。
说完心里却也希望红梅能坚持不看。红梅果然说,不用看。走吧,看长江大桥去,看大桥不要钱。
那天我们便只在长江大桥上溜达。我满心的不舒服,于是中午我执意请红梅吃饭。我们便在龟山脚下找了间小小的餐馆简单吃了一顿。
红梅说,花自己的钱,就吃简单点。开学回到食堂,咱们再大吃吧。
见她如此体贴,我心里颇是感动,但同时也有几分郁闷,我知道自己是被瞧不起了。
虽然这天的午餐也吃掉我将近八十元,是我上两次课才能挣到的酬劳。但我还是知道,这钱花得没有任何意义。
这之后,红梅果然跟我没有先前那样贴近。虽然我们也一样也说说笑笑,距离却实实在在地存在了我们之间。
我有些难过,但不知道该怎样去消除这个距离。我努力让自己更自然地接近她,红梅也显得更自然地对待我的接近。
但我们都清楚地知道我们再也没有办法像以前那般自然相处了。
我瞬间呆掉,红梅也没想到这么贵。我们都知生活的艰难。我犹豫着,后面排队的人便喊,买不买呀?售票窗口里面也冒出不耐烦的声音:到底买不买?
红梅把我拖了出来,坚决地说,不买这票!我不看了。不想看。
我依然犹豫,觉得自己在此刻缩手,很失男人身价。
红梅说,你不需要撑这个面子。我也不需要这个虚荣。穷就是穷。我们正视现实。这个楼几千年都没跑掉,将来也跑不掉。有了钱再来看也是一样。
有一天,吃饭的时间,红梅突然没有吃食堂,说要到外面去。她对我说有个朋友请客。
我看见食堂外有一辆闪亮的白色小车停在那里。红梅迈着轻盈的步子径直走向那车。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跳下车,上前拉开车门。
红梅没有任何停顿,轻盈一抬腿,跨进车里。小车响了一声喇叭,像是跟人招呼说我走了,然后以流畅的拐弯驶出了我的眼界。
车尾扬起的灰尘,宛如一只手,一下子抓住了我的心。车越远,那只手仿佛越紧,以致我半天喘不过气。
我知道红梅要改变命运,有人愿意帮她完成这个改变,难道她还能不接受?
第二天红梅来辞掉食堂的工作。说她的朋友不希望她太辛苦。我望着她,她的脸红了一下,拉我到一边,说我知道你的心,但有些事没有办法。我们两个在一起,谁也帮不了谁,我们都太穷。而我们两人分开来,各自寻找自己的天下,或许,我们的一生都会改变。
我不知道什么是各自的天下,也不想知道。我言不由衷地说了几句祝福的话,便走开了。
我没有太多的难过。或许是我还没有来得及爱上红梅。又或许,我爱上她的同时亦知道得到她的爱并非易事。更或许是,我知道我的生活最迫切的是需要解决温饱问题。
自那之后,我再也没有见过红梅,说来奇怪,明明在一个学校,就那么近,然而她就像消失了似的。
如今事情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,偶尔经过武汉,我会没来由地想起那年在食堂打工的日子,也会想起红梅。人到中年,我已经慢慢理解了她当初的选择,明白了人世的艰难。
唯愿她能过得幸福安宁,毕竟我们都那般贫穷过,也一起挣扎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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