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来自陕南深处的山村,那里的孩子们在完成初中学业后,大多面临三条道路:
一是学业优异,有机会考上高中的孩子,他们将进一步学习,期待三年后考取本科或大专;
二是学业不尽如人意,但家境稍好的孩子,他们的家人会花费金钱,托人寻找通往中专、卫校或技校的道路,让他们习得一技之长;
而我,既没有富裕的家庭背景,也不是读书的料,很早就跟着熟人四处打工。
在2007年的春节过后,凌安峰,我的童年好友,竭力劝说我和他一起去深圳的工厂工作。
那时,我已经在南京的小饭店后厨打了三年的杂,不仅没有攒下多少钱,还因为不规律的作息,患上了失眠的毛病。
而凌安峰跟随堂哥去了煤矿,尽管那里工作艰辛又危险,但工资却不错。然而,凌安峰却是个贪吃懒散、沉迷赌博的人。三年下来,他竟然比我还要穷。
两个迷失方向的人,瞬间产生了共鸣,纷纷向家中索取路费,随后便紧紧抓住K448列车的尾巴,向着那座传说中的黄金之城疾驰而去。
在凌晨四点的罗湖火车站,凌安峰和我在一片漆黑和雨中等待着火车的到达。我们离开老家时,那里正被大雪覆盖,然而到达深圳后,却面临着闷热潮湿的天气。
凌安峰十分机智,他很快注意到很多人都在厕所换衣服,于是他和我轮流看行李,在厕所中脱下了我们穿了一个冬天的棉袄和毛裤。
在南下之前,凌安峰听闻他的一个亲戚说起,深圳石岩有一个巨大的创维厂,大到望不见边际,专门生产电视机。
于是,我们等到天亮后,便开始寻找前往石岩的车。那位公交车的售票员大姐缺乏耐心,没有告诉我们该在何处下车,结果直接将我们送到了石岩万联超市的门口。
一下车,眼前的景象让我们震惊。街道两边的人群拥挤不堪,我们感到手足无措。这么多的人,我们从未见过。即使在深圳多年后,当年在宝石路上的人流拥挤仍然让我们心有余悸。
凌安峰一贯的懒散性格,在这个人生地不熟、几乎无路可走的时刻,他认为我们步行寻找工厂的想法简直是白日梦。于是,他一头扎进了路边一家名为"理想职业介绍所"的小店。
一位皮肤黝黑、身材圆润的中年男子快步朝我们走来,热情洋溢地拉住了我们。他的问候带着一股让人心生畏惧的亲热,同时讲述着自己当年外出打工的艰辛经历,与我们颇有共鸣。
在简短的交流中,他基本了解了我们的背景。他告诉我们,只要每人交纳400元,明天就能进入创维工厂上班,还能为我们提供住宿的帮助。
我们毫不犹豫地交钱登记,仿佛晚了一刻就会失去心仪的工作。交完钱并抵押了证件后,那人领我们前往不远处的一家旅馆。
和里面的大妈简短交流后,领队者便迅速离去。大妈面无表情地走过来说,每人每晚50块。押了身份证,我们只能任由摆布,再次交钱住进一个破旧的标准间,房门都无法正常关闭。
黑胖子没有食言,第二天,他驾驶着一辆烟雾缭绕的面包车,将我们带到了一个破旧的厂房,看起来就像一座废弃的尾楼。
在那里,一群人坐在简陋的工作台上,正在制作电感,虽然过程看似简单,但需要将铜线缠绕在磁环上。一位热情的大姐迅速给我们讲解了一遍流程,我们很快掌握了操作技巧。
胖子说,这就是为创维集团制作的,他们的工资是按照计件方式计算的。我和凌安峰一时语塞,400块钱,就能进创维工厂?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?我们越想越觉得不公平,于是决定找那个黑胖子理论,让他退回我们的钱。
原本热情洋溢的黑胖子突然转变态度,变得冷冰冰的,开始强调信用问题,表示工作已经介绍过了,钱肯定不能退。如果不想干,可以换工厂,也可以拿身份证走人。但如果没有干满一个月,就需要支付之前的伙食费、交通费等费用。
在无奈的情况下,我们做出了一个决定——换厂。那位黑胖子颐指气使,派了他的手下把我们带到另一个工厂,并且警告我们这是最后一次机会。如果他还不满意,那么我们只需交钱、拿证,然后就可以离开了。
在石龙仔工业区一个破败的五金厂门口,那辆车就像一只庞大的黑怪兽,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。
黑胖子没有给我们任何解释,只是粗暴地催促我们下车。一踏出车门,难以言明的油污气味和令人震颤的机器嘈杂声便汹涌而来,仿佛要将我们吞噬。
我和凌安峰都被这股冲击力击得措手不及,心中充满了无助和绝望。这个五金厂仿佛是一个被遗忘的角落,脏乱且破败。
我们两人站在那里,面对这个陌生的、充满挑战的新环境,彼此看了一眼,眼中充满了不安和惶恐。
我们无意间发现,在五金厂门口的士多店里,有一位美丽的女孩。她的出现让我们这些青春涌动的年轻人暂时忘记了工作的辛劳,大家心照不宣地在那个五金厂坚持了下来,只为能多看她几眼。
我只有偷偷地看她几眼,然后在心里默默想象着。但是,凌安峰却毫不在意,开始想尽一切办法接近那个女孩。
他不仅长得帅气,而且能言善道,很快就和那个女孩混熟了。他还告诉我了一个重大消息:那个女孩家里不仅拥有这家士多店,而且店后面的那栋楼也是她家里的财产。
在凌安峰的介绍下,我逐渐了解了那个女孩——张永香。她来自云南昭通,是深圳这座城市里的冷面美人。她的父母很早就来到这里打拼,经过不懈的努力,他们逐渐站稳了脚跟。随后,张永香和她的弟弟一同来到了深圳。
尽管张永香对凌安峰这位高大帅气、口若悬河的男生印象不错,但那时绝对还没有发展到喜欢的地步。然而,凌安峰这位山里的孩子并不在意张永香的态度如何,而是坚持不懈地展开他的追求攻势。
在我们到深圳第二年的七夕,凌安峰策划了一场全厂瞩目的表白,最终在几乎五金厂全体好事男工的哄闹和祝福声中,张永香接受了他。
他们成了石龙仔工业区那一对令人羡慕的神仙眷侣,张永香的父母原本就是普普通通靠功力一点点打拼起来的暴发户,对生活没有太大的追求,对找女婿这件事也没有那么挑剔。他们只看着凌安峰一表人才,也会来事,就默许了这桩亲事。
有了张永香一家人的靠山,原本和我一样活得惶惶不可终日的落魄打工仔凌安峰,摇身一变突然成了当地人的女婿。他很快就住进了士多店后面的那栋楼,结束了和我一起哭丧着脸在模具下拣五金件的苦逼生涯。
身份地位的改变,也很快让凌安峰有了脱胎换骨的转变,最初他还经常热情邀请我去他家改善一下生活,但慢慢地,他似乎越来越不想看到我一身油污地出现在他面前。
原本就不喜欢五金厂这种肮脏嘈杂的环境,加上看着发小今非昔比的春风得意,我在干满黑胖子要求的时间后,默默离开了石龙仔。
一年后我再见凌安峰,是应他邀请去参加他们婚礼。志得意满的凌安峰,已经是老丈人入股的加工厂厂长。被安排坐在上席却唯唯诺诺的我,看着这个当年和我一起从山里走出来的伙伴,前途明朗,洞房花烛,那是多么令人妒忌的快意人生啊!
可能是因为凌安峰混得太好,我从五金厂辗转到形形色色的电子厂,一直混得不好的缘故吧,我们从原来无话不谈的发小变得联系越来越少,最终渐行渐远。
2013年底,张永香突然联系我,告诉我手下已经管控着两家工厂的凌安峰,竟然在外面找小三了。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让我不知所措。
那年他们的女儿已经快要上小学了,张永香为了家庭颜面,并没有和凌安峰大吵大闹。但她要强的父亲接受不了这个事,这个硬气了一辈子的老人,强忍怒火找女婿深谈了一次,要他悬崖勒马。
已经在商圈混得风生水起的凌安峰,在对他恩重如山的家人面前阳奉阴违,但一出门立马换一副嘴脸,变本加厉和小三鬼混,听说不只找了一个。
张永香不忍心年迈的父母为自己彻夜暗自流泪,来到我老家村里,想请公公婆婆出面,规劝丈夫回归家庭。因为凌安峰没有回来,语言有些不通,张永香找我帮忙给凌安峰不会说普通话的父母当“翻译”。
这么多年,凌安峰一直推推拖拖并没有带张永香回过几次深山老家,所以当猛然看到山沟里那个已经衰败得不成样子的房子时,我和张永香都有些吃惊。
凌母脑子不怎么好,说几句话就开始旁若无人地大喊大叫,让我们无法好好说话。凌父双耳都有些聋,我们又要说很大声音他才“啊”一声有所回应。面对着这两个文物一般的老人,我们的心都凉透了。
张永香拿出自己身上所有的钱,还借了我身上的现金,凑了一万多块全部留给老人,自己哭着走了出来。
送张永香去咸阳机场的路上,我们几乎都找不到话说。当年让我们一帮寂寞打工仔日思夜想的冷面美人,在生活和岁月面前,竟然变得那般弱不经风。
虽然凌安峰后来和我差不多断绝了联系,我深知我的话现在在他眼里还不如个屁,我还是专门打电话过去狠狠骂了他一顿。他还客套地仿佛回到了当年一起在石岩找工作的日子,嘻皮笑脸,让我有空过去一醉方休。
只是我没想到,那次竟然成了和张永香最后的诀别。
张永香回到深圳后,有种叫天天不应的绝望,回家又不敢表现出来,便经常一个人出去喝闷酒。而生活以及她不堪重负的人生,也是从这里开始滑向万劫不复的境地。
在2014年6月初的一天,张永香下班时接到了一通令人意想不到的电话,竟然是那个小三,她主动找上了门。这个屈辱的电话让张永香无法直接回家,她担心自己的失控会让父母看到。
她独自一人,随意吃了一些东西,喝下了大量的酒。边哭泣边漫无目的地在马路上游荡。最终,她走到了一个公园,坐在躺椅上,嚎啕大哭。不知过了多久,她渐渐陷入了沉睡。
等被叫醒过来,也不知道是半夜几点,椅子旁边围着一堆人。几名警察关切地看着她,警车上灯光闪烁,旁边一位警察正在把一个猥琐的流浪汉铐上警车……
张永香突然发现自己衣服被动了,惊恐地发现身上盖的是一条毛巾被。警察轻声细语地安慰她:“别害怕,别害怕。"
原来这个无耻的流浪汉听到张永香一个人大哭时就躲在旁边盯着,直到张永香酒劲上来昏睡,他趁人之危侮辱了她……几个值夜班的人路过,看到这可怕的一幕直接报了警。
张永香大脑一片空白,接着又什么都不知道了。
两天后,凌安峰看到报警人拍的张永香和流浪汉的照片后,恶狠狠地甩了两个字:离婚!
那两个字,是通过短信发的。张永香哭着打电话,凌安峰一个也没接。出事后,他一直躲着,连看都不愿再看一眼那个给了他一生荣华富贵的女人。
支撑张永香的最后一丝力量,被命运的稻草击溃,她默默流泪了一周,在离婚协议上签了字。
当天,张永香吞下整瓶的药,等家人找到时,已经离开多时了,没人知道,最后的她,有多绝望。
在2014年6月,我请了假,前去参加张永香的葬礼。这位冷艳美人,她的一生都深深地爱上了我的发小凌安峰,然而在她生命的最后几年,生活却变得凄凉孤独。
这是我第二次踏入她的家门,第一次是在张永香的婚礼上。仅仅过去了不到八年,但一切却已恍如隔世,只留下空荡的玉殒香消。这种物是人非的感触,直击人心,令人悲痛欲绝。
在葬礼的始终,张永香的丈夫,我的童年好友,陕南山沟里走出来的穷小子凌安峰,这个最应该出现在场的人,那个依靠张永香才得以走向成功、享有无限风光的男人,却始终没有出现过。
一个人,竟然能够如此冷酷无情!这简直让人难以置信!
张永香的闺蜜咬着嘴唇,泪水滑落,说:‘那个人肯定不会来的,他刚刚订了新的婚约,正准备和新未婚妻去度蜜月呢!"
那凶狠的语气一字一顿,仿佛是对着躺在地下的那个人在宣泄。然而,张永香再也无法听到那些可恶的消息了——没有听到这个令人痛苦的消息,也许对她来说是一种解脱,至少她已经远离了那些无尽的苦难。
那几天,张家的大人小孩都小心翼翼,包括她生前的朋友们,也没人对我说过什么过激的话。
但是,即使没有任何人责备我,我仍然感到异常谨慎,甚至不敢轻易开口。因为那个男人,摧毁了张永香的一生,让葬礼上的每个人都对他充满仇恨,而他正是我来自陕南那个贫穷可怕的山村的老乡和同学。
这段梦一般的经历,是我三十岁前最压抑、最艰难、最痛苦的旅程。不到一周的时间,我听到张永香的闺蜜说,凌安峰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婚礼。
令人震惊的是,新娘并非学姐所知的小三,而是一个更加年轻的女孩。
No comments:
Post a Comment