Tuesday, September 12, 2023

人在他乡故事集 - 和两个女孩同居的日子



 决定去东莞打工的时间,是在那年元宵节过后,老家偏僻大山里蜿蜒出来的路边,草丛里尚残留着风雪未带走的鞭炮纸屑的红。


我在这条祖辈踩踏却一成不变的山路上,足足走了两个小时才到达县汽车站。


火车到达的时间,似乎在刻意刁难为生计而愁我,竟然是半夜两点。


候车室的门锁得很紧,我不得不找县城最廉价的小旅馆住下。半夜,我坐上火车一路颠簸二十几个小时,在又一个凌晨抵达常平。


东莞的凌晨,比家乡闷热太多,我浑身湿透却不敢随便找地脱衣,只在人多的地方等天亮。


很多摩的司机招揽生意,我嘴唇紧闭不敢搭腔,心里默念堂哥告诉我的公交车。


堂哥在沙田一家制衣厂上班,和女友在城中村租房住。未见世面的我,被那极为狭窄出租屋惊得半天说不出话。


除了床,房间几乎只剩放鞋的地方,而那巴掌大的窗户外,赫然挂着对面房间人的内衣。


因我的到来,我未来的堂嫂善解人意地去了要好的工友那里将就。


堂哥名为仓库物料员,却整日值守在出货卸货来台挥汗如雨。我心疼他的不易,他亦无力帮我介绍一份工作。



一周时间,我都在外面晃荡,工厂的招聘启事读了很多,结尾都令我失望:只需女工,或需引荐方可入职。


那日堂哥千载难逢地有了休息日,我懂事地跟堂哥撒谎,说恰巧联系上初中同学,他盛情邀请我晚上小聚。堂哥信以为真,长舒了一口气。我知道这些天,他欲言又止许多次。


出了窄巷,我并不知往何处去。只是想起寻工路上,曾见一些人终日躺在公园凳子上,决定效仿。


昏暗的灯光下,我啃着方便面,想父母也许早已熟睡,遂一阵酸楚,忍不住蹲下掩面而泣。不时有路人经过,并无人停留。


待人声渐稀,我迷迷糊糊欲睡时,突然听得摩托车声疯狂轰鸣,伴着女孩哭喊“抢劫”的声音,车影从我身边闪过,接着一个女孩紧跟其后。


我想都没想弹跳起来,试图追上去,无奈我使出吃奶的力气,连摩托车上的人都未看清。


无功而返回到公园,两个女孩还呆立原处,都吓得满脸泪水。其实我也后怕,我想就算追上了那摩的,我估计也不知所措。


两个女孩并不知我心思,哽咽着对我说着感谢的话,我心生一股豪气提议送她们回去。


路上我得知,她们一个叫阿蓉,一个叫阿珍,在附近电子厂上班。厂里宿舍夜晚太混乱,常有舍友和保安男友彻夜折腾,她们无从忍受,一起在外合租。


今晚下夜班经过公园,被一辆摩托车从后面抢走了阿蓉的耳环。


阿蓉说耳环其实也没多贵重,但是妈妈买的,心里珍惜加之过于惊恐,便本能大喊抢劫。


她们问起我的情况,我如实相告。得知我要在外面过夜,阿蓉说万万不可,遇到查暂住证,会被抓到樟木头关起来。


我吓出一身冷汗,阿蓉便大方留我在她们房间将就一晚。


已然走投无路,虽知不便我亦求之不得。她们的房间和堂哥那间一样狭窄,只有一张床。


阿蓉找出塑料袋垫在地板上,然后又拿出一条毯子,铺在塑料袋上,就这样我有了一个临时的床。


第二日,阿蓉提议我索性从堂哥那里搬过去,与她们同住至找到工作为止。


我觉得男女混住对她们二人影响不太好。阿蓉却说自从那日遭抢劫后,她们心有余悸,我并不白住,需在下晚班时负责护送她们。


我并不知那是实话还是谎言,却内心一阵莫名期待。住在一起的那些日子,其实有很多不便,尤其她们二人,洗漱之后穿着睡衣在屋子里走动,面红耳赤的我常常夜不能寐。


阿珍模样极美,齐肩长发,眼睛尤为明亮,肉嘟嘟的小脸,樱桃小嘴,看得我时常走神。

与阿珍比起来,阿蓉普通得多,短发,大个子,皮肤黝黑。但这两个萍水相逢的女孩,不约而同对我却极信任,令我在这落魄时感受许多温暖。


不久一家五金厂终于接纳了我,先从送货员做起。得知我有了工作,她们都替我高兴,阿蓉还特意请客吃夜宵以示庆祝。


搬去五金厂宿舍那天,阿蓉一直鼓励我,说她的一位同乡,就是从仓库杂工起步,经过半年努力坐上了仓库主管的位置,薪水涨了好几倍。她说相信我,好好干,一定有机会朝上走。


我去五金厂后,阿蓉经常去看我。我那时工资很低,她每次去看我总是会带各种各样的零食给塞给我,还再三叮嘱我千万别饿着自己。


那时的送货员,一天才十几元块钱,没有加班费。车间工人,加班费也有两三元一小时。好在有餐费补贴,才让我不至于入不敷出。


送一次货,要搬运两次,一次是在出货平台装车,到了目的地,又要从车上把货物搬下来。餐费补助按距离远近计算,在东莞区域,则一天15元,出了东莞一天25块,两者相差较大。因此,厂里几个送货员,都想抢外地订单。


无论天南地北的人,都会欺生,我一个新人自然无缘抢到外地单子。


对此我只能认命,一声不吭地做着本地单。偶尔有其他人看不上的外地单,我也抢着去干。谁知一月下来,我的收入并不比那些只盯着外地单子的人少。


​仓管见我为人老实又肯干,偶尔在派单时会向我倾斜。为此得罪了江西工友阿辉,他私下威胁我再敢抢单,定不饶我。我不敢惹事,主动同仓管说我路痴,就在本地送货即可。


阿辉渐渐对我再无敌意,其他工友亦和善了许多。有一天阿辉竟然要请我吃夜宵,同时还有一女孩前往,我大为意外。我起初以为是阿辉的女友,谁知吃饭期间,那女孩不停地偷瞄我,弄得我慌乱不堪。


过了几日,阿辉将我拉至一边,说要把妹妹介绍给我,见我愕然,便说那天一起吃夜宵的那个。


我恍然大悟,慌乱点头又慌乱摇头,嗫嚅着“工资低,家穷,不想谈论婚嫁……”阿辉大为失望。


再次去阿蓉阿珍的住处,才知阿珍已交男友,阿蓉早已搬出。


在电子厂宿舍外见到阿蓉,她说在异乡仅阿珍一个朋友,如今阿珍有了男友,她有种被抛弃的孤单感觉。


我在心底默默叹息,只是那无声的叹息似乎并不为阿蓉。


因为有阿蓉,我送货的日子变得不那么枯燥。阿蓉频繁找我外出,其他工友误以为阿蓉已是我的女友,有时会开一些大胆的玩笑,对此,我只是笑笑。


我明白阿蓉对我的心思,我深知自己内心对她并不来电。


年底时,阿蓉发现厂外开了一家电脑培训班,便自掏腰包为我和她一起报了名。她学电脑的愿望简单朴素,借这门技能,改变自己流水线普工的命运,能去到办公室当文员。


阿蓉说她希望和我一起努力,我们都要找到更好的岗位。


她说她不希望我一辈子当送货员,那太累了,她会心疼。我听后心头一热,闭上眼睛,默默把她拉入怀中。


我和阿蓉一起学会了五笔打字,学会了WORD排版。我们为能因此而改变命运,终日期待满怀。


果然这项技能,在不久之后,让我从一众送货员中脱颖而出。因为仓管家里有事仓促辞职,走之前他向上司推荐了我。


他说我是送货员中最能吃苦的,踏实细心,还会电脑。仓管工作轻松许多,工资亦高于送货员,视野更开阔。


我自然开心,可是轮到我安排单子的时候,才发现事情并不是那么好办。大家都抢着要外地的单子,整天吵着闹着喊不公平。


阿辉再次找到我,说他可以帮我摆平,前提是让我试着去和他妹妹交往。我不想负了阿蓉,阿辉便鼓动大家继续刁难。我苦不堪言,那些时日精神恍惚。


没想到更为可怕的事在后面,有一天夜里阿蓉外出时,居然被人拖到树林里威胁。我不知道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,阿珍跟我说,阿蓉找到她之后哭了一夜,说再无脸见我。


我去找阿蓉想安慰她的时候,她已经辞职不知所踪了。我和阿珍四处打听都毫无消息。


想起我到东莞之后,阿蓉对我的各种好,我泪如雨下,后悔没有好好对她。这一别也许再也没有相见之时了。


阿蓉走后,阿辉多次跟我提及他妹妹,我毫无心情。不久,阿珍的男友带来一个好消息,长安一家制衣厂招仓管,工资比我现在还要高一些。


次日,我请假去长安,结果一试,竟然应聘成功。我到制衣厂三个月,厂里空缺一名仓管助理,我向主管推荐了之前送货时合得来的工友,他也顺利面试通过,和我成功在长安会师。


他入职当晚,我请他宵夜,为他接风,两人喝了一件金威纯生。他有了醉意,告知我一些秘密。原来阿辉妹妹出来那年,被工厂主管诱骗怀孕后又抛弃,精神有点失常。阿辉看我老实,想让我娶她妹妹。尤其是我升任仓管后,阿辉更是觉得他妹妹将来有了依靠。


因为我一再拒绝,阿辉很恼羞成怒,他把这一切归咎于阿蓉,于是才有阿蓉那天夜里被蒙面人欺负的事。


我听完牙齿几乎咬碎,随手打碎酒瓶叫喊着要去找阿辉算账,工友苦苦拉住,说事已至此,物是人非,阿蓉不知所踪,只能自认倒霉。


那晚我躺在床上,耳边一直是阿蓉邀请我去她们出租屋时话语,她小心翼翼说着每个字,照顾我的自尊担心我多想……十八岁的我,像个孩子一样号啕大哭。


我发誓要替阿蓉讨个公道,第二日,气汹汹地回到五金厂,熟识的工友们却说,阿辉在我离开后不久也辞职不知去向。


我在长安待了一年多,知道仓管一职亦是不能长干,后来厂里一个很上进的女孩子邀我一同报了自考。我们一起利用工作间隙,断断续续考完了科目,双双拿到了大专学历。


后来我们辗转深圳数年,工作和生活渐渐安稳。有一回途经沙田,我专门去了五金厂,站在那物是人非的门口,往事故人历历在目。


阿珍早些年便离开东莞,和男友回到老家,生儿育女,过着平静的生活。


而我已和那女孩结婚生子,深圳的房子终是买不起,我们在惠州置办了家业,总算有了一个安稳的家。


只是每当在摩托车声划过夜空时,我便泪流满面地想起阿蓉。


那温暖善良的女孩,我永远不知她过得好不好。纵使往事如烟,我依然记得她给过我的温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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