Wednesday, September 13, 2023

人在他乡故事集 - 樟木头的工地上,我目睹人心的善恶与冷暖


1999年9月,我凭着年轻气盛,怀揣400块钱独闯广州,梦想着能马到成功出人头地。没想到一到广州火车站,就遭遇下马威,不仅被偷光盘缠,连贴身口袋的小笔记本都被摸走,失去了所有老乡的联系方式。

在火车站广场上露宿了一个多月,面临弹尽粮绝的地步,我病急乱投医,跟着那帮举着牌子喊“一天三百包吃住”的招工人员,来到他们的一个招工临时集结点。这里距离广州火车站大约两公里左右,藏在一栋老旧居民小区的负一楼。

我随着人群到达时,这套3室1厅的房间里已经住进了十七八人。管理人员中恰好也有一人是湖北的,虽然相隔甚远,但是在这距离家乡一千多公里外的广州,也算是有一种天然的亲近吧。

他简单了解我的情况后,私底下带我到外面吃了个饭,然后问了很多我出来的经历和打算。老乡给了我许多暗示,虽然没有明说,我已经理解跟随这批人去到工地大约是一种什么样的结果。

只要我愿意,他会想办法帮我留下来跟他们一起。加入到他们中间,钱是不少赚,但是也有风险,因为他们除了这个人力买卖的事情,也有附近夜场收保护费,甚至那些年广东随处可见的飞车抢夺也有他们的身影。一面是未知的前景,可能一辈子再也不见天日,一面是短期有了保障,但是却可能毁掉一辈子。这个路口,让我进退两难。

在等待的时间,陆陆续续有人被带进来,我也在这几天里,结识了几位新的朋友。来自安徽的小李,来自贵州的小邓,来自内蒙的小刘,再加上之前认识的,短时间聚集了五兄弟。我们都年轻有活力,虽然身处逆境,并没有很悲观,所以在这里等待去工地的人都被我们感染,每个人都愿意跟我们相处。

临出发的早上,我的老乡再度找我,询问我最终想法。这几天我经过反复的思想挣扎,想到了之前帮助我的素昧平生的工厂小哥,水果市场保安大哥,我相信他俩一定不希望我变成了伤害别人的人。所以我最终婉言谢绝了老乡的好意,毅然决然走向未知工地。

三台核载7人的面包车,都硬生生地塞进十几人,第一站在樟木头。在那里,等待我们的除了三十多个跟我们一样的工仔,还有下马威。

当天晚上大约九点多,我们正准备睡觉,突然外面传来砸门声,伴随着一阵阵的喝骂声。几分钟后又传来了摔东西的声音,模模糊糊听见说有工人不听话,工头喝醉后发脾气。后来,十来个工地管理人员殴打一个人。

我们都刚入社会,比较怕事,当时也没人敢开门,更别说去帮助了。外面的打骂声结束不久,我们的房门就被大力砸响。工头是河南人,我们中间有一河南人,所以他叫喊着来认老乡。

那晚这位仁兄见完老乡回来,变得话多了很多,那时我们都以为他因为找到老乡,太兴奋了。所以,谁都没有注意到,他这个晚上的表现太反常了。

在樟木头待了三天,我们七八十个人被分成了两拨,我们五兄弟被安排在同一个工地。确认我们没有被分开,五个人一阵欢呼,但我们怎么也没想到,他们这种分组,原来是管理层商量讨论的结果,背后隐藏着巨大的阴谋。

我们所在的工地在麻涌,毗邻珠江,至此,我们算正式进入了黑工地的日子。黑工地这个词,当时的我们讳莫如深,哪怕最早的那一批人。他们是从上一个工地跟着过来的,私下也从来不会跟我们聊结工钱的问题。据说有些人已经在工地超过三年,依然老老实实呆在这里,所以一度让人怀疑这到底是不是黑工地。但是有一点我们很明确,从来没有人给我们计工时。

我们的主要工作就是打水泥板,当然也包括柱子,圈梁。前面会有钢筋工,也有木工,他们做好前面的工序,再才轮到我们上场。这些不同的工种,几乎没有交集,彼此根本不知道是不是一样。我们偶尔看到他们没活干的时候会打打小牌,推测他们应该还是有收入的。

工地也是一个江湖,尤其是我们这种黑工地,那江湖味更为浓郁,不少人为了让自己少干点活,甘当走狗。负责开搅拌机的是一个老头,约莫五十多岁,满头白发,看外表像老家普通老爹,但令人可恨的是,他多次参与殴打其它工人。

我每天在模板铺设的道路上,艰难拉着一车车的砂浆,一步三摇晃,不是把脚后跟碰掉一块皮,就是一不小心踩到钉子,直接穿过鞋底,扎入脚掌。不满二十岁的我,稚嫩的肩膀,根本无力承担这么高强度的体力活。

我与白发老头有过一次冲突,那一天临近中午吧,刚准备收工去饭堂饭堂,老头叫住了我。他先假装跟我闲聊,然后突然问道:你跟小李是怎么认识的?

小李,我们叫他小李子,安徽人,来广州前在北京冰淇淋厂上过班。他不仅是我们兄弟几个中最有社会阅历和见识的人,个人魅力也很强。虽然不说一呼百应,但是确实在工地这些人中,有一定的影响力。

我告诉老头,我们来工地前认识的。他又说,那你帮我调查一下,这个小李以前是干什么的!我有些不悦,那是我兄弟,你调查他干什么?

或许他感觉到被我怼得没面子,伸手向我的脸拍来。我本能地伸手格挡了一下。此时刚好小李也来找我,喊我一起去吃饭。他发现不对头加快步伐来到了我身边,问是不是老头欺负人。我想了想,笑着摇摇头。头发花白的老头,没想到我看上去阅历最浅,但面对他毫无惧色,便满脸尴尬,讪讪地说:别误会,我挺喜欢你们这帮年轻人的,就想找机会跟你们多接触接触。

在黑工地期间,还有一个让我记忆深刻的人,就是曾经说到过的那个河南兄弟。他和我们一起来到工地,当晚便被工头叫出去认了老乡。他在我们四个兄弟面前,从来不显摆和工头的关系,我们觉得关系和以前一样铁。直到发生了一件事。

那天工地新来了一个小伙子,这小伙子应该不是我们这种走投无路的人,来工地干了几天就发觉不对。那天下午工头喊他上工,他跟工头吵了起来,然后厮打在一起。这个小伙子也是个猛人,一对二不落下风。那几天我们河南兄弟脚被钉子扎了,在工棚休息。他听见厮打声后,跳着腿冲到最前面,对那个小伙子疯狂殴打。加上赶过来的其他工头,瞬间小伙子变成了一对六个了,慢慢毫无还手之力了。后来,我们再也没见过这个小伙子。

那天之后,我们才惊觉,原来这个河南兄弟早变成了他们的帮凶。我们基本还是处的比较好,私底下,我曾经问过他为何选择作为帮凶,他给我的回答是,家里有老人,孩子,他得挣钱,所以必须跟他们混到一起,才有可能拿到一些钱,才有可能有机会回的家。

他坚信,他既是最大工头的老乡,又帮他们对付其他人,一定会得到工钱。他甚至他还给我们承诺,我们兄弟几个的钱,一定都会拿到。他说工头跟他私下聊过,感觉我们兄弟几个挺危险,是有能力带动整个工地的成员闹事的,但他劝说工头,对我们几个,要团结。

这些真假难辨的信息,令我们心里很没底,虽然我们都选择相信他。工头除了拉拢了他,也在有意无意地接近我们其他人,跟我们中的小邓也算关系不错。在后来的日子里,我们和河南兄弟还有多次交集,一直到那场震惊工地的轰动事件发生。

我们在工地将近半年后,小李子通过写信给朋友的方式,收到了朋友陆陆续续借给他的钱,钱都是直接打到他的存折上。当他查询到卡里有大几百的时候,他召集了我们兄弟五个,告诉了我们他现在的情况,并且开始谋划逃出黑工地,并给我们承诺,只要他有一分钱,就会大家一起享用。

我们在打完一楼平层的第二天,策划在一起洗了被子时行动。因为接下来几天是没有活干的,大家洗好的被套全部晒在了江边,再把棉絮拿出去晒在堤岸上。趁着中午大家都在睡午觉,我们在江边装好被子,顺着江堤将被子运送到了离工地大约三五百米的位置,并且安排一个兄弟看守。剩下的人回到工棚,用桶装上衣服以及背包,假装洗衣服,然后分头到江边集合。

我们尽可能地小心翼翼,却还是被一个工友发现了。幸运的是,这个工友是一个哑巴,他比比划划和工头说了半天。工头就赶到时,我们刚在江边装好行李,他脸色难看至极,没想到是有人逃跑,更没想到他的老乡也在。

他盯着老乡好久,很是痛心疾首的样子。最终他摇摇头摆摆手,或许是本身就不想留我们,怕我们迟早把工人团结起来。也或许是觉得跟我们几个发生正面冲突不值当,最后看我们一眼,说谁想走都可以,他一个也不留,转身就走了。

只是,我们知道,工头离开的这句话只不过是面子话而已,毕竟前面几个偷偷溜走的工人都被抓回来,而且被毒打了一顿。

在我的印象中,那三个多月,我们是唯一几个安安全全离开的几人。最主要的原因,可能正是因为工头的河南老乡和我们在一起。

无论如何,我们终于告别了那个看不到希望的工地,虽然前路未知,我们却义无反顾,继续寻找着属于我们的未来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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