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98年,我考上了省城武汉的一所本科院校。我的家乡在鄂西北的一个偏远的大山里,村里祖祖辈辈靠着务农为生,除了几个年轻人外出打工外,村里没有人出过远门。
知道我要去武汉读书,我父亲很是激动,他说村子里没有一个大学生,村长的儿子都没有考取呢!
何况我不是去襄樊,而是去武汉。我们家族的大伯二伯三爹没有一个去过武汉,我这是给家里增光了。
为此,家里这些亲戚一个个都送来了一些钱帮我凑学费,可是无论怎么凑,都还差很多。
看着父母为难的样子,我拍拍胸脯说自己一路走着去上学,然后在路上边打工边挣点学费。
离开学还有一个月的时候,我决定提前走。
出发的那天,天色很好,山坡上的树特别绿,我背着简单的行李,坐上村里唯一一台拖拉机时,我看见母亲转过身用衣袖抹了抹眼泪。
开拖拉机的是我的小学同学,读到六年级家里没钱就退学了。
他原本是要送我到镇上的,可等刚翻了一座大山时,在一处山脚拐弯,突然出现一个骑自行车的女孩。
眼看就要撞上,我那同学有点慌乱,立即转向山壁开去,不想却失了控,贴着山墙开了数十米后,歇火了。
为了不耽误我赶路,我决定先走一步,于是我又背起行李上了路。
山里的路很安静,很少有人经过。到了中午,我还没走出山,肚子却饿了。
好在发现前面有户人家,门前门后都种着菜。我走过去,门大开着,却没有人。
我叫了一声,有人吗?
一个女孩声音从头上落下,找哪个?
我抬起头,见一女孩从山上拖着树枝朝下走,树枝长长短短。
我忙快跑几步,走到她跟前说,我来帮你。女孩说,这个我自己拖下去,山上还有一些,你帮我弄下来。
我这才发现她就是刚才路上遇见的那个骑自行的女孩。
我赶紧说了刚才偶遇的事,还说我搭拖拉机去镇上,哪晓得它半道坏了,我只好走去。走到这儿,口渴,肚子也饿,看看能不能讨口水喝,顺便吃顿饭。
说罢我又补充一句,我付钱。
女孩笑了起来,挥挥手说,去帮我把山上的树枝都拖下吧,吃饭不要钱,当是我付你的工钱。
我一听大喜,忙不迭说,那是最好。
我总共拖了三趟,才把堆在山上的树枝全部搬了下来。
我抬头看看天,觉得这两天可能会下雨,心想这柴湿了最是难烧,便又将枯枝摆好理顺,见旁边扔着一块旧塑料布,顺手扯起搭在树枝上。
我做完活,再进女孩家时,女孩已在厨房做饭了,灶里的火苗一蹿一蹿地朝外跳。
女孩便一努嘴,说那边有水,洗手,喝,都行。山上的水,干净哩。
我说,我晓得。我家的也是。
女孩做的菜很简单,除了一碟酸白菜,也只有一盘炒黄瓜,一盘辣椒炒蛋。
对我来说,这些已足够好。女孩不时给我夹上两筷子,嘴上反复说多吃点。
饭间我才知女孩叫陈秀丽,也是今年高考,但不幸落榜了。
她问我去镇上做什么。我便把自己要去武汉上大学的事说给她听,说时语气里充满自豪。又说我走到镇上再坐车到县里,然后再由县里转车去武汉。
秀丽脸上便一脸的羡慕和佩服,连连叹说,你好优秀,又能吃苦,将来一定了不得。我笑而未答,心里却想,说得也是。
吃过饭,我准备上路。秀丽说,慢点。
说罢她进到里屋,几分钟后,拿了个小布包出来,说你走到镇上,必定赶不及上县里的班车。我爸妈在镇上给人盖房子,你帮我带两件衣服给他们,顺便让他们给你找个住的地方。
谢过秀丽,我继续顺山路行走。或是吃饱饭的缘故,虽然背着行李,却也大步流星。走了许久,全无累感。
天刚黑时,我走到镇上。按照秀丽给的地址,我顺利地找到她的爸妈。
那对夫妻拿着衣服有些惊讶地看着我。我便又将自己要去武汉上大学的事念叨了一遍。
他们的眼睛顿时就亮了,他们说,你比我姑娘有出息,她也是今年参加高考,差几分没取上,我们准备让她继续复读。
接着他们便招待我吃饭,又把我介绍给一起做工的人,还给我在工棚里搭了一个简易的床铺让我晚上睡觉。因为走路太累,当晚我吃过饭之后便呼呼大睡了。
等我醒来时,天已大亮。屋顶上射过几道光柱,工棚里一个人都没有,满屋都是臭烘烘的味道。
屋里小桌上有碗稀饭和一个馒头,一个大婶叫了一声,起来了?这是留给你的。喊罢就没影了。
我饿得厉害,坐在小凳上,几大口就吃得精光。正当我擦擦嘴巴准备出门时,秀丽突然出现了,她说她不放心我,特意一大早赶过来看看。
这时工棚外的太阳升得老高,热气扑面。新起的房屋距工棚不远,我和秀丽便走了过去。
这是一幢小学的教室楼,要盖六层高。眼下已经到了二层,我见适才喊我吃早餐的大婶正拎着水泥桶往钩上挂,便过去帮忙。
秀丽问我今天就去县里搭车,还是在镇上再待几天?
我说,都行。
秀丽说不着急的话,可以留下做几天工,顺便挣点钱也不错。
我一听觉得这主意好,只是不知道这里缺不缺人手。
秀丽当下便去找了她爸妈,她爸说,刚好有个拌水泥的小工他老婆生娃,中午就赶回家了,这里缺个人手,老板又催讨进度,没办法,既然我来了就刚好顶上几天。
工地活紧,也没人多说什么,就由着我在那里拎水泥桶。
近中午时,太阳愈烈。我也没戴个帽子,胳膊立马晒得黑红黑红。
我读书多年,日子虽然清苦,但却是天天坐在教室里,没有下地干活经历,皮肤也变得扛不住日头暴晒。才半天,裸露在外的皮肤就有刺疼感。
中饭自然就在工地吃了。吃到半截,秀丽来了,她把我拉到一边,从一个黑色袋子里拿出一顶草帽,叫我干活时戴上。
我赶忙说要给她钱,结果她生气地离开了,还说过几天再来看我。
我自知挣钱不易,便十分勤快,大家都说我到底是我们山里娃,老实心善,干活也是好手。
老板很快也知道来了个小工,便说,这里缺人手,你时间富着,不如再干几天,我开给你多一点工钱。
我想,交学费要花不少钱,搭车去武汉也要花钱,反正时间足,不如挣一点是一点。到哪干活也是干活,早出门不就是为了打工挣钱么?
这么想着,我对老板说,我本来早去武汉也是想打工挣钱的。
大家便都纷纷说,可不是?这里更好,乡里乡亲,会相互照顾哩。进了城,老板哪有我们这老板好?
老板说,我看得出,你是个好娃,我不会亏你。我给你最高的工钱,伙食费也免了,也算表彰咱山里娃上大学。
那段时间,我心情愉快,觉得这世界真是太好了,因为我遇到的人都这么好。
我留下来做了小工,间或还跟秀丽的爸爸学砌砖。
干活虽然有点累,但对于我来说,也都扛得过去。秀丽三两天地骑着自行车来看她爸妈,当然也顺便看我,有时她也会留下帮我搭把手让我休息休息。
有时她留在工棚里帮她父母洗衣服和床单,顺便也会把我的脏衣服拿出去洗干净,然后晾晒在阳光之下。
转眼,二十天过去了,请假的小工也回来了,我准备继续上路。老板将我的工钱算给了我,说放假回来,想干活勤工俭学,还找我。我接钱时连说谢谢。
走之前的一天,秀丽特意做了几个菜带过来给我践行,当晚我和她们一家三口坐在一起聊着天说着话,直到很晚。秀丽说她要好好复读,争取明年也考我就读的那所大学。
第二天,我又背起行李。秀丽特意用干净的纱布包了几个馒头,说路上吃吧,餐馆贵着哩,还不如咱的馒头经饱。
我道谢再三,接下了馒头。走了几十米,我有些不舍,回头又朝工地上摇摇手。
我看见秀丽一直站在原处,耳边却听到有声音大喊,明年9月见。
我一路打工一路转车,终于在开学前到达学校。
刚到学校,一切都是那么新鲜,我很好奇,加上我找了几份工作在课余时间去挣钱,很快地我竟然忘记了秀丽。
直到11月,我接到她的一封信,说她在我们县里一中复读,成绩特别好,明年有希望来我所在的学校团聚。
接到信后,我很快回复了一封信,详细讲述了我在大学里的见闻,鼓励她一定要努力,一定要考上大学好改变命运。
就这样,我和秀丽书信往来开始频繁起来,有时她还偶尔给我寄上200元钱,说是她省下来的,叫我一定要吃饱穿暖。
一来二去,我和她的书信里便多了许多对彼此的关爱之情。有一次,我在信里动情地描述了等她考进我们大学之后,我和她一起努力的美好前景。
没想到,到了第二年的4月,秀丽的信突然中断了,我写的信件也陆续被退回了。
那时没有电话,除了信件,再无其他的联系方式。
第一年暑假,为了节省车费,也为了打工挣钱,我也没有回家。我想9月也许秀丽就突然出现了呢!
然而直到9月所有的新生都报到完毕,我发疯地去每个院系打听,都没有秀丽这个名字。
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,便在国庆时,决定回家一趟。
等我一路转车,一路步行,找到秀丽家时,才知秀丽的爸妈在工地上出了事,秀丽已经前去广东打工了。
从那以后,我再也没有秀丽的消息了。如今过去二十几年了,我已经回到襄樊成家立业。
即便是今天,我依旧会经常开车去秀丽的那个村子,村子的房子都倒塌了,村里的人已早就搬走了。
只是,我好想再帮她拖一次柴,好想再吃一次她做的饭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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