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3年，我师专毕业，父母托人将我安排进村小学当代课老师。那些年稍有门路的老师都在找人活动，削尖脑袋往城里去，这让乡村学校的师资力量青黄不接。我虽乳臭未干但上岗即被“重用”，一人教两个年级数学工资却可怜微薄。
可老家穷且偏僻，就算代课老师，依然也是多数山里孩子可望而不可及的梦想，面对课业繁重，我任劳任怨只求能够长久一点。只是事与愿违，人生亦不是努力便有收获这么简单。
我殚精竭虑一年多，终是为他人作嫁衣裳，考编与转正未看到一丝希望。最让我备受打击的，是乡中学教务处的人，常在为数不多的会议中指桑骂槐，对我占据一个代教名额颇有微词。不受他们待见，我卷铺盖走人是旦夕之间的事。
心灰意冷之际，我在第二年正月便随着隔壁村的远房表姐南下，正式成为打工大潮中的一粒微尘。
我南下第一站，是东莞横沥田坑村。在表姐的帮助下，我成了鑫达玩具厂流水线上的一员普工。
彼时，正是鑫达的辉煌时期，员工超过一万人，绝大部分都是年轻女孩。下班时间，工人们从厂门口涌出，放眼望去，女多男少燕瘦环肥，喧闹且熙攘，场面极为壮观。
我所在的装配车间，年轻女工是车间主力军。年轻且斯文的我一进车间，便感受到了空前的注目欢迎之礼。后来我才知，外出打工的女孩，大多十六七岁，正值春心萌动的花样年华，而流水线的时日枯燥无趣，多数女孩早早地开始拍拖。
因为男工的稀缺，经常被女孩反追平常不过。许多男工相貌甚是欠佳，仅凭一张能说会道的嘴，换女友如家常便饭，劈腿、脚踏多只船，亦是司空见惯。
坐在我对面工位的，是江西女孩红玲，身材出众，面容姣好。眉眼如秋波，睫毛极长，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一头如瀑布般的乌发，她上班时总将长发盘起，令我忍不住在心底默念《同桌的你》。
红玲南下数年，已是鑫达老人，平日话不太多，多数时间只安安静静忙手头的活。相熟之后，我才知道，她却比我还要小半岁，初中毕业后就拿着别人的身份证出来打工。大概是年龄相似，红玲又不像其他女工那般，言语直白奔放，我喜欢找她说话。
流水线的时光不见太阳与月亮，唯在打卡与打卡之间流淌。数月之后，红玲在我面前呈现出另一面，我们竟然有了说不完的话。原来她极爱看书，尤好文学作品，这意想不到共同的话题，更令我对她刮目相看。我总忍不住想告诉她，她和别的女工有太多不一样，有种清新脱俗、干净的透彻感。
酝酿得久了，我便越发喜欢她那种与众不同的特质，仿佛那是为我而存在的。算起来，红玲是这十九年里第一个让我心动的女孩。但我不知她南下这么多年，是否也曾与其他女孩一样，有过男友来缓解寂寞？如是，那她必然在我心中的印象大打折扣。
红玲那如水眼眸似窥破我心事，某个不忙的午后，她悄悄和我说，身边这些年并不缺乏追求者，只是她都不为所动，因为始终未等到自己喜欢的男孩。那天车间外天气如何我不得而知，但那却是我第一次希望上班的时间能过得慢点。
那个月的出粮日，尽管除去花费我所剩的工资数目不值一提，我还是兴高采烈地向红玲发出了外出夜宵的邀请。不想红玲答应得极认真，同时她说要带她表妹前往。我这才知晓，她还有个表妹也在鑫达。
那晚，在路边的大排档，我第一次见到红玲的表妹小燕。不得不说她们表妹两个长得都很漂亮，小燕身材匀称，皮肤白皙，五官端正。只不过小燕的性格与红玲截然不同，她明显外向许多，整个晚上都在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。
这一次，红玲抢着买了单。她说我刚进厂，工资不高，等我当上了拉长再请她。红玲一直觉得我比线上多数人学历高，还当过老师，走向管理岗指日可待。
半年多以后，我们拉长因为大过被免职，在表姐的助力下，我真的接替了拉长的位置。那一刻，我觉得红玲是我幸运女神，内心无端想起老家“旺夫”的说法。装配是计件，拉长有分配特权，每款产品操作难度不同，工价也不一样。
我升任拉长之后，想尽一切办法给红玲一些单价高，工序简易的。红玲干活快、又肯加班，一个月薪水一下子涨到一千三四。在2004年，一个普通工人，能领这么多钱，足以让大家艳羡。
红玲自然知晓这都得益于我的照拂，对我比以前更好了。她开始悄悄地给我带早餐，还偷偷地往我杯子里装水。私下里，她还叫我将脏衣服拿给她洗。
有一次，天空突降大雨，我和车间几个返工的新手还在安守岗位。红玲竟主动地给我送伞，我接过伞的那一刻，看着红玲额头的汗水，伸手帮她擦了擦。红玲羞红了脸，转身跑进雨中。那一刻，我的心里的幸福与甜蜜汹涌似漫天暴雨。
那天夜里，雨下了整整一夜，我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。脑海里都是红玲那害羞的脸蛋，我觉得自己该找个机会表白了。
挨到第二天到下班，我约红玲去公园散步。公园树影斑驳的路上，红玲不小心崴了一下脚，我赶紧扶住并搀她坐到石凳上，然后仔细检查，确认她没有受伤。回去的路上，红玲主动拉了我的手，我借机一把将她搂进怀里，红玲的脸“唰”地一下又红了，她娇羞地推了我肩膀几下，便不再挣扎。
很快，车间里很多人都知道了我和红玲在拍拖，小燕也知道了。只是，每次我和红玲约会，小燕只要得到消息，总会撒娇地叫我们带上她。
起先我有些排斥，红玲却说小燕自幼丧母，是她舅舅一手带大，内心比较脆弱，在外这些年，她作为表姐总不愿小燕受委屈。
小燕却显得没心没肺，多次在我们面前表示很羡慕表姐。好几次，她拉着红玲的手，脸却看着我。她甚至不管不顾地问红玲，有男朋友照顾的感觉，是不是特别好？
转眼到了年底，如同微尘的打工人又在车站聚拢，逆行的打工人潮，仿佛候鸟般迁徙。我也特别想家，而我和红玲也已到了如胶似漆的状态 ，一天也舍不得分开。于是，我便主动邀请她随我回家见父母。
红玲却犯了愁，以往都是她带着小燕一起回家过年的，这次要丢下她一人怕小燕路上不安全。小燕得知后，便又拉着红玲的手撒起娇来，央求我们带她一起回我家。
回家的路上，小燕对我十分地热情，一会给我削苹果，一会又给我泡方便面，还总缠着我与她讲话。这样一来，倒是把红玲冷落在了一旁。
半夜，红玲的瞌睡来了，她正想靠着我的肩膀睡觉时。小燕却在另一旁靠着我睡着了。无论红玲多么心疼自己的表妹，爱情始终是自私的，这一刻她还是没忍住地独自生起气来。
见状，我连忙轻轻推醒小燕，叫她靠着座位自己睡。我轻轻抱着红玲睡到天亮，她这才露出了笑脸。
到我家之后，小燕在我父母面前表现得十分勤劳，帮着摘菜做饭洗碗，嘴巴也甜得很，惹得我父母开心极了。反观红玲，她本来就话少，又有些矜持，加上害怕不被我父母接纳，她反倒拘束得很。
几天下来，我父母感情的天平自是倾向到小燕这边。他们偷偷地把我拉到一边，说如果将来小燕这样的姑娘能嫁到我们家，他们就满意了。
对此，红玲也觉察到了，她开始变得郁郁寡欢。小燕却依旧表现得单纯又可爱，每天缠着我有说不完的话。有一次，我们三个去菜园摘菜，小燕一不小心摔倒在地，我急忙去扶起她。小燕却趁势倒在我的怀里，要我抱她回家。
对此，再大度的女孩也受不了这一幕，可这是在我家，小燕毕竟受了伤，我不得不背她回家。
春节过后，我们三个一起返回工厂。红玲开始故意冷落我，无论我说什么，她都不再接话。我害怕失去红玲，便刻意和小燕保持距离。
好在红玲最后终是原谅了我，我们再出门也都避开小燕。却不想，有一天，小燕突然肚子绞痛，她叫人找到我。我怕红玲误会，出去时便没跟她说。
我借了工友的一辆自行车，驮着小燕去了附近的医院。好在小燕只是吃坏了肚子，挂了吊瓶，消炎后，便无大碍。我带着她回厂的路上，小燕故意搂着我的腰，我们拉扯的一幕，刚好被出来买东西的红玲看到，她转身跑开了。
自那之后，无论我怎么解释，红玲再也不理我了。在她心中，我定然成了脚踩两条船的渣男。我们之间的鸿沟，就此越拉越大。解释与沉默，都愈发令人生疑，时光没有给我们答案，却让彼此都凉了心。
感情这东西永远容不得别人分享与分割，冷战也会让心底的伤痕越撕越大。不久，红玲不辞而别。一年多的感情，结束时她没有给我留下一句话，也没有给她最牵挂的表妹小燕，留下只言片语。
我让小燕打电话回家询问，都说不知道红玲去了哪里，家也没回。
日子如流水线一样让人痛苦，永远在流动却似乎什么也没动，我整天魂不守舍的，浑浑噩噩的对工作也没了任何期待。我为自己是一粒漂浮无定的微尘悲哀，亦因漂浮无定的情感与寄托伤痛。
小燕反而对我比以前更热情，只是我再也从她身上找不到美好的感觉，似乎没了红玲，她的苗条与白皙，只道是寻常。
念念不忘，终等不来回响。爱情原来亦是需要鼓励，小燕似乎看破唱一出独角戏的结局，唯有伤痛，也伤心地辞职离开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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